“如今既然不这么急迫,选择自然更随心些。我看过了,若能入选,俸银足够我过日子了,还能攒些下来,逢年过节给蕴真和含灵捎些礼物。若有可能,往后也许还能帮扶林婶他们一把。”
崔述仍旧直直地看向那被风吹皱的河面,似把心里也看皱了。
她从来不是娇养长大的名花,而是一株生于山野长于风霜的冻草,他虽有些意外,但又觉得,她这样夜以继日地读上一年多的书后,做出这个选择倒也不算格外出奇。
只是,宫墙之内,虽高却险,或许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好。
但转念一想,她怎么会不知呢,一年里,她该读了多少典,更何况方才蕴真还提过,她喜读史,完成先生的功课后,常花更多时间在史书上,那更当一清二楚了。
他便也没有什么话好说,只是眉头仍旧紧锁着,沉默许久,终是道:“高处或许还有许多。”
“对男子而言,或许有很多。”周缨神色平静,显然已经深思熟虑,“但于我这样贫寒出身的女子而言,算不得多。我不能一直受崔家庇佑,纵然能寻到营生之计,但商贾卑贱,况女子乎?往后要当真立得住身,多半还是得找个寻常人家草草嫁了,依靠丈夫立足,可我不愿。我想,我或许可以选一条不同的路,即便前路未知,但我想试试。”
崔述侧头看向她,心中怅然愈盛。
见他不说话,似在思虑,她想了想,半解释半宽慰地道:“我其实没有那么高远的志向,只是去了那里,可以暂且不困于婚嫁之事,免重蹈阿娘错付一生之覆辙,还能再多上几年光阴好生读读书。而且,先前便同你说过,崔府是我未历之生平,同样,那里亦是我所未涉足之境,去经历一番也没有什么不好。若有不顺,兴许折腾打滚一遭,也就淡了这份心思,待年岁到了,便也出来,再觅生计。”
“确已想好了?”
周缨点头:“这一年多里,我一直在想,那时身陷大狱,若非得你相助,或许当真会将小命稀里糊涂地交代在那里。历代女官虽地位不一,但衣食无忧是基本,有大机遇令父兄得赐封官者亦不少。倘若不出差错,待安稳出宫返乡,官府乡绅见之亦得礼遇几分。如此,靠自己博得一个尚算尊崇的身份,至少不必仰人鼻息,或能恣意一生。这样的机会三年五载也未必能遇上一回,没有天予不取的道理。”
崔述嘴唇翕张了几次,劝阻的话都到了嘴边,灼得喉咙都似在发烫,却到底没有出口。
说什么呢?
说若要一个尊崇之位,于女子而言,或许有一条捷径,嫁人便可。于今日的她而言,这条路更是易如反掌。
可她已先一步将这话堵死,说暂且不愿嫁人,更不愿依靠丈夫立足,想靠自己去搏一搏,如此才可靠,哪怕艰辛也无妨,哪怕落败亦不悔。
他几乎忍不住想质问她,这般要强这般倔强做什么?这世间霜欺雪压,能得一隅安身,得一人庇佑,已是世间多少女子毕生所求。
可她方才所言,显然志不在此。
于是,末了只能颓败地问上一句:“你已投名报考了?”
他脖颈上青筋轻微凸起,周缨好似有了错觉,仿佛隔着半尺之距,竟能听到他脉搏跳动的声音。
周缨移开眼,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回答:“暂未,想着还是当先同你知会一声。”
胸中那口郁气顿时舒畅不少,崔述问:“初试是哪日?”
“十日后。”
“女官文试试题不会太难,你自行准备即可,若有疑问可来问我,往后我会住回可园。”
崔述转身回府,走出两步,又回头道:“十日功夫,还想学些什么?我既引你入门,如今就算要悔也已晚矣,仍当倾囊相授。”
说罢不再停留,先一步往回走。
肺腑间猝然涌起的热气催逼得他心生烦躁,连素日涵养都消失殆尽,竟忘了等一等她。
周缨轻倚在桥上,注视着他越走越快的背影,心中无端漫上一股怅惘,在胸腔中左冲右突不得出,令她心口微微胀痛起来,仿若缺失了一块。
她捂着胸口,微眯着眼去追寻那个萧索的身影。
但隔着长长的清波桥,漫漫秋水阻滞了她的心念,那身影也终是越行越远,湮没于茫茫夜色。
于是那丝惘然也终于随桥下秋水潺湲而去,消散在粼粼波光之中。
◎今日授你最后一课。◎
大考在即,周缨无暇分心去思量,自个儿昨夜为何会生出那般莫名的情绪。
夫子每日授完课会回城西,她并无太多与之交流的机会,恰好崔述在此时回府,周缨自然不想错过这等大好机会,果真每日待他下值回来,不管多晚,都披星戴月地拿着自己梳理出来的问题去向他请教。
崔述知她心意已定,多说无益,亦不再出言劝阻,只尽心为她答疑。
这日崔述难得回来得早,与大家一道用晚饭。周缨饭后早早捧书过来,崔述为她指点迷津后,见她仍愁容满面,揶揄道:“女子能通读四书者少之又少,你如此夙兴夜寐,虽未必悉知其义,但应付初试已易如反掌,何需这般紧张?”
“人外有人,万一遇着高手怎么办?”
崔述失笑:“又不是只选一个。”
“好像有点道理。”周缨以手托腮,先是赞同,后又摇头,“不行,还是不能掉以轻心。”
掌心湿漉漉的,周缨低头去瞧,原是不经意染上了墨汁,忙将笔搁下,想拿帕子擦,又停住手,正欲起身去收拾,崔述已先一步将一旁的铜盆端了过来。